第618章 扫除(2/2)
其中一座剑气最为冲霄的浮岛上,大殿巍峨,通体由一种名为星殒铁的深黑色金属铸就,在星光下泛着幽冷光泽。殿门高悬一匾,上书三个铁画银钩,剑气森森的大字——砺剑堂。
此刻,砺剑堂深处,并非灯火通明,只有几点幽幽的、仿佛剑气凝结而成的寒晶,悬浮在半空,投下清冷的光晕。
光影交界处,一个矮小的身影背对殿门,负手而立。他身高不过四尺,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,脚踏草鞋,花白头发随意用一根树枝挽着,背影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甚至有些邋遢的乡间老农。
但任何看到他的人,绝不敢有半分轻视。因为他只是站在那里,周身三尺之内,空气便呈现一种诡异的扭曲,像有无数细密到极致的无形剑气在自发环绕,切割,将光线,尘埃乃至声音都隔绝在外,形成一片绝对的领域。
他便是青霄剑宗当代执掌刑剑一脉的长老,道号尺锋,以性情古怪、剑道严苛、护短至极而闻名。
脚步声在空旷冰冷的大殿中响起,由远及近,带着迟疑与沉重。
尺锋真人没有回头,苍老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,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小锤敲打在铁砧上,冰冷,坚硬:“回来了,此番出去,可有斩获?”
“回……回禀师父。” 大师兄的声音带着微颤,他上前一步,躬身行礼。脸上那对称的红肿指印虽然用真元化开大半,但仔细看去,依旧能看出些许痕迹,“此行……并无特别之处。”
他三人路上商议妥当,今日之事绝口不提。一来的确丢人现眼,二来……若师父知晓,那大鱼怪必遭凶险——讲真,大鱼怪救了他们,对他们的震撼触动颇大。
“嗯?” 尺锋真人依旧没有回头,但那一声轻哼,却让整个砺剑堂的温度骤然又下降了几分,空气中游离的剑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。
二师兄听出了师父这一哼的不满,情知瞒不过,立刻噗通跪地,“师父恕罪,弟子无能……”
走到哪个坡就唱哪个歌,二师兄能全身而退,不是没有道理——该叫爹时并不会像大师兄那般扭捏,眼下自然也不会再坚持遮掩。
他不管小师妹和大师兄忽明忽暗的脸色,当下便竹筒倒豆子一般,将来龙去脉清清楚楚讲了一回。
尺锋真人静静听着,始终没有转身。直到二师兄说完,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,只有那几点寒晶幽光微微闪烁。
良久,尺锋真人才缓缓开口,声音听不出喜怒:“所以,你们三个,被一个来历不明、疑似毫无修为的凡人,逼得当空喊了爹爹,还被抽了耳光。最后,又被你们要斩的妖物求情,才得以脱身?”
他的话语很平缓,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,狠狠扎进大师兄叶清尘,二师兄林岳,以及一直低头瑟缩,不敢抬眼的小师妹柳纤云心里。
“弟子……弟子无能。” 叶清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星殒铁地面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,他脸上火辣辣,比那两记无形的耳光更甚。“给师门蒙羞,请师父责罚!”
柳纤云也慌忙跪下,又低声啜泣起来,一半是委屈,一半是恐惧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 尺锋真人终于缓缓转过身。
他的面容苍老,布满了刀刻斧凿般的皱纹,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瞳孔深处仿佛有细碎的剑芒在生生灭灭。他身形矮小,但当他目光落下时,却带着千钧重压,让跪着的三人连呼吸都感到困难。
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叶清尘脸上,在那残留的红痕上停留了一瞬,眼中剑芒微闪。“这耳光……有点意思。”
随即目光扫过林岳,最后定格在哭得梨花带雨的柳纤云身上。
“云儿,你且说说,” 尺锋真人的声音忽然柔和了一丝,但这份柔和,却让柳纤云抖得更厉害,“当时,你为何出剑?”
柳纤云抽噎着,断断续续道:“弟子……弟子察觉湖中有妖气,以为……以为有妖物作祟害人,便……便想为民除害,扬我剑宗威名……”
“为民除害?扬威名?” 尺锋真人轻轻重复了一遍,不置可否,转而问道:“那你可看清,你剑下那妖物,当时在做什么?”
柳纤云一愣,回忆了一下,小声道:“它……它似乎刚从水里托起一个落水的女童……”
“似乎?” 尺锋真人追问,“是,还是不是?”
“……是。” 柳纤云声音更低。
那你可知,那被你重伤的妖物,最后为何又要求情放你们走?” 尺锋真人语气依旧平淡。
柳纤云想起海棠那双清澈的大眼睛,和那句“一百八十六个”的稚气话语,心中那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,她迟疑道:“它……好像真的只是想救人,它说……说救了我们,它就救了一百八十六个人了……”
尺锋真人沉默了。
这短暂的沉默,比之前的喝问更让三人窒息。他们能感觉到,师父身上那股原本就凛冽的剑意,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,变得愈发沉凝、冰冷,仿佛万年玄冰在无声凝结。
终于,他缓缓转过身,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扫过三名弟子,尤其是在柳纤云脸上停留片刻,看到她眼中残留的茫然与委屈,以及一丝极浅淡对自身信念的动摇。
他没有暴怒,也没有斥责,只是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冰冷语调开口:“你们觉得它真的只是想救人?”
“一个在湖中蛰伏的精怪,就只做救人这一件事?” 他微微歪头,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,但脸上没有丝毫笑意。
“它为何隐匿?因为它的道,或许本就与寻常妖魔不同。它不行杀戮,不兴风浪,甚至可能不主动吸纳日月精华,生灵血气,只是靠着漫长岁月,一点一滴积累这身妖力。所以,它才得以安然度过千年。”
“它救人,或许是它修行的一部分,或许是它维持本心、延缓天劫的手段,又或许……是一种更高明的伪装。” 尺锋真人的声音不疾不徐,却字字如冰锥,凿入三人心底。
“至于它为何放你们走……这恰恰是最危险之处。”
尺锋真人的目光锐利如剑,像是要刺穿三名弟子动摇的心防。
“你们以为,它是以德报怨,是良善未泯?” 他冷笑一声,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与一丝……怜悯。
“愚不可及。”
“它救那女童,是当着你们的面,让你们看到它的善行。它放你们走,是让你们亲口承认,是它的恩情。它甚至故意说出那荒诞的‘一百八十六’之数,加深它痴傻单纯、只知救人的印象。”
“这一切,都是为了在你们心里,种下一颗种子。一颗让你们怀疑妖皆可杀这颗道心的种子。一颗让你们在面对其他看似无害的妖物时,犹豫、迟疑、甚至手软的种子。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斩钉截铁:“这才是最高明的妖法,不伤你们肉身,不夺你们修为,只乱你们道心。今日你们因它动摇一分,来日面对其他妖邪,便会迟疑十分。今日你们感念它一丝恩情,他日便有更多同门可能因你们这一丝犹豫而葬身妖口。”
“你们扪心自问,经此一事,日后若再遇妖物,你们出剑之时,可还能如以往那般,心无挂碍,一往无前?”
三人浑身剧震,脸色瞬间惨白。师父的话,像一柄重锤,狠狠砸在他们心头,将他们下意识回避的那个问题,血淋淋地剖开,摆在他们面前。
柳纤云更是如遭雷击,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日后若再遇类似情形,自己那或许会迟疑一瞬的剑锋……就因为这迟疑,或许就会有同门陨落,有百姓遭劫……她不敢再想下去,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。
“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。此乃古训,亦是血泪换来的教训。” 尺锋真人的语气重新归于平淡,但其中蕴含的冷硬,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令人心寒。
“妖,就是妖。无论它披着何等伪善的外衣,行着何等迷惑之举,其本质,终究是逆乱天道、掠夺生灵的异类。今日之‘善’,或许便是为明日之‘大恶’铺垫。今日不除,他日必成祸患。”
“我青霄剑宗,立派之基,便是以手中之剑,斩尽天下妖邪,涤荡寰宇,还人间清明。此志,此心,不容有丝毫质疑,更不容有半分动摇。”
他最后看向三名脸色惨白、眼神剧烈挣扎的弟子,“那湖中大妖,无论其有何隐情,行有何等伪善,其存在本身,便是对天道的忤逆,对我剑宗信念的挑衅。必须诛灭,以绝后患,以正视听。”
“至于那人族邪修……” 尺锋真人眼中寒光一闪,“包庇妖邪,折辱我宗门人,无论其有何手段,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。”
“你等此番,道心已生裂痕。这裂痕,唯有以妖邪之血,方能洗刷干净。”
“下去吧,静思己过。待戮剑堂查明那妖邪与那人族修士确切踪迹,你们,需亲手斩断此孽缘。”
挥了挥手,尺锋真人不再言语,重新转过身,面向大殿深处的幽暗。矮小的背影,却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冰山,散发着斩灭一切犹疑的酷寒。
三人失魂落魄地行礼拜退,退出砺剑堂。殿外冰冷的夜风一吹,他们才惊觉,后背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。
师父的话,斩钉截铁,仿佛为他们拨开了迷雾,重新树立了不容动摇的准则。
可为何……心中那湖中巨鱼清澈的眼神,那单纯数着“一百八十六”的稚气声音,还有那诡异男子平静却仿佛能撼动天地的目光……却始终挥之不去?
尺锋真人背对着他们,仿佛感知到他们心中残存的涟漪,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,旋即舒展。
有些念头,必须用最直接,最彻底的方式斩断。
他袖袍无风自动,一道细微却凝练到极致的剑气无声掠出,穿透大殿,没入茫茫夜色,向着某个方向疾驰而去。
那是射向戮剑堂的传讯剑气。
既是剑心蒙尘,那灰尘便须尽快清扫。